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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论时间(一)

作者:原创 黑鱼与橘猫 发布时间:2025-04-11


编者按:奥古斯丁(公元354年11月13日-公元430年8月28日),又名希波的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出生于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北非努米底亚王国。他是基督教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教父之一,其关于时间问题的深刻思考曾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康德的时间观。




奥古斯丁早期曾追随过摩尼教和新柏拉图主义,直到皈依基督教后才正式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学说。事实上,正是在他与摩尼教的论战中,奥古斯丁的时间理论才逐渐成型。在奥古斯丁看来,摩尼教徒关于神与时间的关系曾提出了两个“罪恶的”问题:第一,神在创造天地之前,正在做什么呢?第二,既然神之前从不创造任何东西,又怎会突然出现创造的念头呢?这两个问题的实质在于:神是否在时间中存在?


如果神在时间之中存在,因而具有时间性,经受着时间的磨损并受其支配,那么神的全能性和永恒性就会遭受严重的挑战;另一方面,如果神不在时间之中存在,那么他为什么会创造出一个完全异己的、与自身永恒相悖的世界呢?面对这种两难处境,奥古斯丁不得不对时间问题展开划时代的思考和全新的探索。


奥古斯丁不再像柏拉图或者亚里士多德那样,仅仅在时间与运动的关系中来研究时间,他甚至明确反对“时间是物体的运动”这一观点,理由有二:首先,物体的运动与度量运动所花费的时间完全不是一回事;其次,我们事实上不仅能度量物体运动的时间,也能度量物体静止的时间。有鉴于此,奥古斯丁逐渐放弃了从事物的外在运动来解释时间的希腊传统进路,转而将其内在化为人的心灵的延展,由此上述两个疑难也得到了根本化解。这是因为,既然时间本身的度量尺度正是我们的心灵,与此同时,作为一个绝对他者,神必然在人的心灵之外存在,这样一来,神自然不再受到时间度量的束缚。由是观之,诸如“在……之前”这类提问方式根本就对神无效,因此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源自某种“罪恶”的发问方式——我们竟然以自己有限的心灵能力去质疑神绝对的意志自由,所以,奥古斯丁“试图通过时间的心灵化,也就是通过把时间与人的拉近来拉开时间与神的距离,从根本上把神从希腊人的物理学时间中解放出来。”1


总体而言,奥古斯丁对传统时间观的两个问题进行了肃清:一个是时间的实存问题,即“时间是否存在”;另一个是时间的本质问题,即“时间是什么”。关于第一个问题,奥古斯丁着重论证了运动时间观视域下的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只有现在存在,也就是说,时间只以现在的方式存在。关于第二个问题,他发现时间的本质乃是人的心灵的延展。心灵度量的是时间本身,具体而言,将来表现为心灵的期望,过去表达为心灵的记忆,现在则意指心灵的当下关注,简称为“注意”。由是,时间实际上呈现为“期望-注意-记忆”这一连续的体验流动。究其根本,注意(Attention)在持续着,所以时间能够在心灵之中伸展。但是,这里隐含了一个悖论:注意或者视界(sight)2同时也具有一种意向性,总要朝向并关注着一个外在事物,就此而言,注意也是现在之物的现在,但这样的“现在”却显现为一个疾驰而过的、无法伸展的点,那么,从这个“现在点”出发,注意的持续和伸展又如何可能呢?


这一悖论也表明,客观的“过去-现在-将来”这一时间秩序与主观的“记忆-注意-期待”之间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同构关系,因为现在之点与注意之持续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弥合的“断裂”。实际上,除了心灵的延展,奥古斯丁的时间观还蕴含了另一个向度即创造的向度,换言之,时间也是一个受造物。如果从神的受造物这个视角出发,那么,时间乃是永恒的一瞥,是无法延展开来的一瞬,换言之,受造物所停驻的“现在”正是指向了独立在时间之外又支配着时间的永恒之神。因此,注意之持续与现在之不可持续这一矛盾张力恰折射了时间自身的双重本质,即是说,时间既是人的心灵的延展,也是永恒之神的造物。3


一、“现在”:时间的永恒之维


奥古斯丁基于永恒与时间的关系来探讨现在问题。对于永恒而言,过去与将来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永恒只有现在。神是永恒存在的,所以我们只能说“神现在是”(God is),而不能说“神曾是”(God was)或者“神将是”(God will be)。作为永恒之神的造物,时间的真实存在也只能是现在。不过,神不仅始终“现在是”,还是无处不在的,因此永恒的现在必须同时伸展延留。与此相较,时间中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却不能同时存在,而只能是前后相继的。奥古斯丁由此指出了永恒与时间的本质区别:


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4


一切过去和将来都出自永恒的现在,这也表明,时间中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受造于永恒的现在,亦即永恒之神。因此,神的永恒优先于任何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这里的“先”不是时间度量范围内的前后相继,而是创造与被造之间的逻辑上的优先性。换言之,神既是在时间的视域之外的超越者,也是时间的唯一的创造者,“你也不在时间上超越时间:否则你不能超越一切时间了。”5


在奥古斯丁看来,永恒的现在是可以同时伸展延留的,但是,时间中的现在却是没有任何长度的。事实上,我们的理性根本无法在时间中找到任何具有一段绵延的现在,例如,假设一百年是现在的一段长度。如果现在是这一百年的第一年,那么其余九十九年都属于将来,尚未存在;如果现在是这一百年中间的任何一年,那么这一年之前的那些年就属于过去,而这一年之后的就属于将来;如果现在是这一百年的最后一年,那么在它之前的九十九年就都属于过去。也就是说,这一百年不可能都是现在,而只有其中的一年是现在。以此类推,一年、一天、一小时……直至划分到小到不能再分割的时间点。我们会发现,以上那些用于表达现在的长度都是不存在的,而只有那些无法延展的时间点才是现在,因为现在一旦有了长度,就说明它能够延展,而它一旦延展,就会被分割为过去与将来,而过去、将来都是不存在的。通过这种反证法,奥古斯丁阐明了现在是没有长度的,没有长度也就意味着时间中的现在是无法延展的,而只能是一个疾驰而过的点,为此,奥古斯丁也指出,“谁否定现在没有长度,只是疾驰而过的点滴?”6


综上,如果从受造物这一维度来分析,时间乃是由神创造的。神的存在意味着“神现在是”,时间存在则意味着“时间现在是”。因此,“现在”本身正是“时间是由神创造的”这一命题最好的佐证,也是连接永恒和时间内在关系的桥梁。神的存在是永远“同时”的,亦即永远“现在”的;与此对照,时间性的存在则是一个疾驰而过的、没有长度的、无法延展的现在点。由是观之,时间确是永恒的一瞥,现在使时间烙上了神的创造印记。


然而,奥古斯丁只是从理性上论证了时间的存在只能是疾驰而过的、无法延展的点状的现在,倘若如此,那么对时间的度量这一事实又何以可能呢?如果过去与将来都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度量呢?假如时间的本质只是永恒的一瞥,时间的实存也只能是现在,那就意味着任何时间都不能被度量。但是,从经验的角度,我们又确实拥有时间长短的体验,例如我们能观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甚至能具体度量出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要长多少(或短多少)。由此可见,关于时间本身的理性分析和经验感受之间的矛盾张力提示着我们,时间除了作为神的造物之外,还具有另一个向度,即心灵之延展。


(未完待续)


注释:

1.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5页。

2.奥古斯丁对“现在之物的现在”的描述主要使用了两个词,作为动词是“注意”(attend),作为名词是“视界”(sight) 。

3.参见张荣:《创造与伸展:奥古斯丁时间观的两个向度》,载《现代哲学》2005年第3期,第98-106页。

4.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卷十一,第11节。

5. 同上。

6. 同上。

作者:原创 黑鱼与橘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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