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专栏

COLUMN
原创专栏

图书馆建成指南:为什么要读《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丨天行推书

作者:朱泙漫 发布时间:2024-05-17

令人惊喜,这是一本实用价值略胜史料价值的“纪实”读物:半本图书馆建成指南,外加半本官场生存手册,再点缀些西安美食攻略。为什么读它?因为它好读又好用。

虽然题为《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1,这书实际上直接回答的并不是“为什么”,而是如何做才能拥有一座公共图书馆,若叫它“图书馆建成记”倒更名实相符。封面用的照片是讽刺小说《名利场》的一册旧馆藏叠放着对应的借书卡,双重点题。


图片来源:左,《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杨素秋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右,《文摘报》2024年3月30日第8版


图书馆不是一天建成的。远早于本书的出版(2024年1月),图书馆开馆前的推送文章《花了6个月,我们在西安市中心建了一所不网红的图书馆》(2021年4月19日)已经清晰完整地记录了建馆大业的核心内容:书目。拒绝“馆配”并坚持“图书馆的灵魂是书目”,这是挂职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的作者“杨局长”后来被央视报道誉为“公共选书人” 3的原因,也是本书被约稿并出版的契机。受困于混乱的图书市场和苛刻的图书馆评估达级条例的双重限制,作者站位颇高的坚守是:“这个书目,我不是为书商做的,也不是为评估达级做的。这个书目,我是给人民做的。” 4


但若把这本书当作书生为政时在自己相对熟悉的文化服务领域捍卫常识常理的记录,就至多只能享受它的一半精彩。在坚持专业性和确保公共性之间,前者是知易行难,后者是知之亦难。

1.谁的图书馆?

公共图书馆并不总是符合博尔赫斯所设想的“天堂”样貌。甚至,“公共”二字的汉语复杂性已经揭示了它并不总是符合书斋读书人对公众阅读的有限想象:公则与私相反,共则与独相对。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和求解可能代表了作者的建馆初心:“关于这个问题,教科书中答案类似,有三大传统功能:一是保留人类优秀文明成果,二是宣传教育,三是满足和提升群众阅读需求,最大程度实现公益性和平等性……但这样抽象的答案也许难以改变省厅领导的想法,我希望我可以用实例做出证明。”(p.113)


此处所说“省厅领导”的疑问是指:图书馆作为一个工作日只有较少使用者的“作用可能没那么大,功能没那么重要”的“公共文化服务设施”,何以政府“要投入那么多的资金和人力”?疑问来由是该馆2021年度获拨资金五百万元,不仅“全局排名第一”而且“几倍于其他部门”。疑问不仅自上而下,而且上下相应:同层级向上级提出的质疑甚至更为直白,“图书馆又不给政府创收,还花政府那么多钱?”(p.113)


人与人之间悲欢并不相通。图书馆周边的“基层群众”则往往不知图书馆是免费开放、免费借阅的。探头探脑“在门口徘徊”的路人担心图书馆“按小时收费”,疑惑于“为什么会免费”。作者自省“没有宣传到位”,遂向周边社区醒目位置张贴海报,重点放大“免费借阅”四个字的字号。(p.111)


拥有组织资源者和拥有文化资源者莫名惊诧的立场也不相通。“为什么要有(这个)图书馆?”(p.113)是省文旅厅新上任领导的真实问题,大学教师的“错愕”之处则是十三朝古都西安的中心城区碑林区“从前一直没有图书馆”——她如此惊愕以致“追问了好几遍才确认这是真的”(p.15)。


图片来源:陆学艺 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9页。


为什么要有这个图书馆?这个“为什么”的追问背后还隐含着另一个可能更根本的问题:“为了谁”。或者再换个更正确的问法:


这是谁的图书馆?


回顾建馆与开馆的过程,作者深情而具使命感地言称“我的图书馆”“我们的图书馆”,并在刻画她这个“‘不懂规矩’的‘临时挂职’干部”(p.23)与新晋“独立法人”宁馆长(p.17)的并肩奋战时言称这是“两个人的图书馆”。但这并未妨碍她们对图书馆公共属性的觉知与保障。


2.为读者选书vs.由读者选书

一个重要细节是,至少在书目选取事项上,公共选书人不仅勉力做到为读者负责,而且初步尝试了由读者负责。借鉴鄂尔多斯图书馆的“你选书,我买单”借阅模式(p.69),新建的碑林区图书馆也设置了相应区域(p.79)并加以宣传(p.171):图书馆内设小书店,读者在其中选出的书由图书馆买下并编目,立即向这位选书人提供借阅。从直觉看,这一方面有效缓解了图书馆所购图书可能完全无人问津的问题,另一方面促使图书馆使用者的私人化阅读选择兼具公共效应——人人都是潜在公共选书人


碑林区图书馆的特色馆藏在碑帖专区和漫画专区,还有视障阅览室。碑帖区曾闹过“外借不外借”的矛盾(pp.146-151),漫画区和少儿书则在网络声音中好评最多(p.112)。作者选书时“以普通民众阅读需求为主,注重书目的普适性”,兼顾“经典书籍和畅销书籍”(p.30)。她在自己的师长、友人和通讯录联系人中动员专业人士开列书单:“编书目费时间,前一年我只敢麻烦有限的几位师友。今年为了一份更好的书单,我想再多麻烦几个人,至少五十位吧。我在手机通讯录里寻找,挑几位精通专业的,再挑几位普通的爱书市民,还要兼顾高龄读者和年轻人。”(p.117)


但我在阅读作者的工作回顾时始终无法平复曲高和寡的疑虑。可能是她受访时一句“既要满足人的需求,又要提升他的需求”(前引央视报道视频2:04左右)容易激起死脑筋的平等主义者的不安。打开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的官方主页,“碑图荐书”栏目 5呈现出一种不那么阳春白雪的样貌,跳转到栏目末页,张维为与《了不起的盖茨比》赫然同列。这可能是我们每个人更为熟悉的公共图书馆风貌,也是杨局长执拗不过的现实。


那么,作者有没有可能裁剪了素材,浪漫化或文艺化了她的图书馆呢?有可能是的。不过再怎么挑剔审视,都无法否认这本书对任何一个读书人的吸引力。她笔下形形色色的图书馆荐书人、图书馆读者、图书馆志愿者、图书馆工作人员都带着各自鲜活丰满的专业感和人性光辉;而我这里只是吹毛求疵地补充一个视角,免得读者对本书营造的图书馆世界的趣味和氛围过于沉浸。


3.图书馆与官场

“宁馆长”并不姓宁。这是一个意料之中却难免令人感慨的发现。在个人化的阅读体验里,我最喜欢的书中人物有两个:宁馆长和栗主任。杨局长是可敬的,开出书单的那些专业人士也可敬,但宁馆长和栗主任这样的基层公职人员才堪为可爱。无疑,“栗主任”大概率也不姓栗。杨局在她的书里写得一板一眼:“碑林区图书馆馆长姓宁,是我的直系下属,我叫她宁馆或者小宁。”(p.15)无疑,我对印在扉页后一页的作者说明有了更直观的认知:“我所叙写的全部内容均为真实发生的事件,部分人物和单位采用化名。”


可敬者是供人见贤思齐的,可爱者却只可欣赏不可模仿。对于“杨局”这样初出书斋的挂职大学教师,栗主任和宁馆长是她的现实主义庇护神,既陪伴守护她磕磕绊绊的短暂“政治生命”,又辅助成全她的图书馆建馆理想。


可其实图书馆世界也处处受制于官场逻辑,前文提及的作为本书最初雏形的推送文章被作者的公职同事指出有五宗问题(pp.88-89):


“第一,其他区县不高兴。碑林区图书馆书目被吹嘘得那么好,反衬之下,其他区县图书馆难道都是烂书目?


“第二,专家不高兴。不该在文中指出评审条例的问题。


“第三,领导不高兴。文章没有感谢各级领导,过于个人英雄主义。


“第四,不该指出馆配潜规则,没有政治站位和大局意识。


“第五,万一有负面评论怎么办?这么大的阅读量会造成舆情……”


而另一方面,建设图书馆可能真是一项小众事业,既不受大众关注也不受领导重视。说它不受关注,是因为那篇令杨局备受官方怒斥的公众号推送当时“阅读量六万”,现在也只不过停留在七万。说它不受重视,是因为杨局自认使命大过天的作为图书馆灵魂的书目,领导则明确表示:“这不重要,书目弄好弄坏都一个样,你别给我出事就行。”(p.88)


窥斑见豹,杨局受到的“个人英雄主义”责难是公务员职业压力的缩影,尤其在一种避责重于邀功的气候里。她可在权力漩涡中泰然自处,可在一年任期之后抽身而退,可与书商斗智斗勇并乐在其中,但举办讲座活动时要“把咱们这个片区派出所电话都提前存好”的始终很难“放松”的宁馆长(pp.120-121)却恐怕要“老黄牛”(pp.16-17)做到底,一直身处一线公共服务提供者的个人困境中了。


深感抱歉,我已经把一本生动丰富、充满细节的书解读得如此支离破碎且乏味。这可能恰是作者的成功,让读者在回味本书写下评论时感到置身事内,以立场各异的代入感关心其人物命运。


概略来看,整本书大致是双线叙事,一条线是图书馆世界,一条线是挂职副局长的日常工作事务。本文开篇说它作为纪实读物有其史料价值,写到现在也忘了提。仅以一个细节为例:作者参与创城检查,手持表格对照打分,检查过的内容包括“某张餐桌上‘光盘行动’的纸质广告,尺寸符合标准,可是公筷私筷的比例没有达到1∶2,且两种筷子样式区分不够明显,应该换一种”,以及“某电梯里的公用消毒液空瓶见底没有及时续上,是个疏忽”(p.34)。


无论出于何种心情,我很想去一次碑林区图书馆,也很想带上这本书去收集全部出场人物的签名。


注释:

[1]杨素秋,《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后续引文除必要脚注外,均直接在正文中标记该书对应页码。

[2]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jLXTVZz23lcR2TxDSRqR5w

[3]节目链接:https://tv.cctv.com/2021/04/24/VIDETyL4ctOjvmOKoHnCtexL210424.shtml

[4]这两句话既出现在前述推送中,也载于该书“批评一连串”一节,见第53页。

[5]网址链接:http://www.blqulib.com/engine2/m/0/643350/828907?p=98084

作者:朱泙漫

编辑:Savannah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研究院天行教育哲学研究院

电话:010-58804184

邮箱:tianxing@bnu.edu.cn

地址: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外大街富中通和大厦10层1002

微信公众号天行LAB

© 2020 天行 All Rights Reserved . 京ICP备1905210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