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问题是一个既古老又崭新的话题。说它“古老”,是因为恐怕没有哪一个主题能够比时间更早地进入人类生存的视野了。早在希腊神话时代,就存在一位代表并掌管着时间的原始神柯罗诺斯(Chronus)。随后,自西方哲学诞生以降,无数思想巨擘都曾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探讨过时间问题,从中可以列出一串沉甸甸的名单: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休谟、康德、谢林、黑格尔、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列维纳斯,等等。而说它“崭新”,则是因为时间问题总在不断“发声”,那些哲学史上的巨人们关于时间的争论从未停止,时间问题被反复重提,直至今日仍未获得一致的解答。
与此同时,时间问题也是一个普遍且重要的话题。说它“普遍”,是因为:一方面,万事万物无不处在时间的流变之中;另一方面,我们的实际生存也总是与时间息息相关。时间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对此有所模糊的领会,却很难予以清晰的解答,正如奥古斯丁所言:
时间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有人问我,我是知道的;但如果我想要向发问者解释清楚,就无从开口了。 [1]
说它“重要”,则是因为,时间乃是西方哲学史的问题之“眼”,许多其他的经典哲学论题,比如存在、真理、自由、历史,等等,都能在关于时间问题的思想探寻中获得全新的指引、提示。
一、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关于时间问题的哲学探索
时间究竟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在柏拉图看来,时间是依数运行的永恒影像,由匠神德穆革所造:
因此,他改变主意,制造一个运动着的永恒的影像,于是他在整饬天宇的时候,为那留止于一的永恒造了依数运行的永恒影像,这个影像我们称之为时间。 [2]
由此可见,时间既是永恒的影像,又是某种运动。永恒与运动乃是一对矛盾,二者如何可能在时间中得到统一呢?柏拉图认为,惟有把时间看成一种特殊的运动即圆周循环运动,它才既是永恒的,又是运动的。这是因为,一方面,如果把圆周循环运动看成一个整体,那么,这类运动本身只是同一个周期的不断重演,其中没有产生任何整体上的变化,因而是永恒性的;另一方面,鉴于周期循环运动本身也是一种特殊的运动,所以,时间也是运动性的。在柏拉图看来,最为典型的圆周循环运动正是各个天体的实际运动。鉴于此,匠神德穆革制造天体,就是为了保持和确定作为圆周循环运动的时间,并以各个天体为标记:
他创造了太阳、月亮,以及被称作行星的那五颗星辰,用来确定和保持时间方面的数,在把星辰的形体创造出来以后,神就把它们安放在“相异”的运动轨道上,七个星辰有七条轨道。……为了使这些星辰在八条轨道的相对运行速度有某些可见的度量,神在大地之上的第二条轨道上点燃了一堆大火,我们称之为太阳,照亮整个天空,让世上所有生物都能从星辰相同和相似的运动中学会算术。以此方式,并由于这些原因,黑夜和白天被创造出来,这是一个最合乎理智的旋转周期。月亮循轨道运行一圈并赶上太阳,这就是“月”;而太阳走尽了它自己的轨道,这就是“年”。 [3]
换而言之,时间乃是天体的运动,即圆周循环运动。然而,时间如果只是被展示为天体的运动,那它就只能存在于天体或者发生圆周循环运动的自然事物之中,因为正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每个事物的运动只能存在于这个事物自身,或者运动着的事物恰巧所在的地方。[4]但是,时间却事实上同等地出现在一切地方,与一切事物同在。[5]鉴于此,与老师柏拉图的观点相左,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不是某种特定的运动,但也不能脱离意识和事物的运动变化,这是因为:
如果我们自己的意识完全没有发生变化,或者发生了变化而没有觉察到,我们就不会认为有时间过去了。 [6]
由此可见,时间既不是运动,却又不能脱离运动,这样一来,时间就只能被表述为“运动的什么”,亦即属于运动的某种功能属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时间正是关于前后运动的被数之数,其基本构成环节“现在”则是时间的计数单位,如同“1”与其他自然数的关系那样。进一步而言,当我们感觉到“现在”是同一个,而未能区分出运动中的“前”或“后”,那就不会存有时间,因为这里面没有发生任何运动。与此相照,当我们感觉到“现在”有前有后之际,我们就会认为存有时间,因此,时间乃是关于前后运动的被数之数。[7]
在这里,时间被看成测量运动的数,即衡量运动快慢的尺度。而且,时间不仅是运动的尺度,也是静止的尺度,因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静止的事物也是“潜在”能动的:
既然时间是运动的尺度,附带地它也应是静止的尺度。因为一切静止都是在时间里的。在时间里的事物并不象在运动中的事物那样必然地运动着,因为时间不是运动,而是运动的数;而静止的事物也能存在在运动的数里。须知并不是所有不动的事物都能被说成是“静止着”的,如前已说过的,只有那些本性能运动而不在实际运动着的事物才能说是“静止着”。[8]
由于宇宙中的一切自然事物要么是运动的,要么是静止的,所以,万事万物无不处在时间之中。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柏拉图的错误在于:他把时间只是理解为某种特殊的运动,即圆周循环运动,毕竟“如果一个基本事物是与之同类的所有事物的计量单位的话,整齐划一的循环运动是最适于作为单位,因为它的数最容易为人所认识”,[9]但实际上,所有的运动和变化都与时间有关。
如前述,如果把时间看成关于前后运动的被数之数,而计数活动作为对运动的衡量,又属于某种意识活动,那就由此产生一个新问题:时间与意识主体的关系如何呢?对于这个问题,亚里士多德也曾甚感困惑:
时间是如何和意识发生关系的呢?……可能有人要问:如果意识不存在,时间是否存在呢?所以会产生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没有计数者,也就不能有任何事物的被数,因此显然不能有任何数,因为数是已经被数者或能被数者。如果除了意识或意识的理性而外没有别的事物能实行计数的行动,那么,如果没有意识的话,也就不可能有时间,而只有作为时间存在基础的运动存在了(我们想象运动是能脱离意识而存在的)。但运动是有前和后的,而前和后作为可数的事物就是时间。[10]
看起来,亚里士多德陷入了某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之中:一方面,作为唯一可能的计数者,意识乃是时间存在的必要条件;但另一方面,考虑到“前”和“后”本身就存在于运动之中,因此,时间在外在事物的运动中就可以独立存在,并不一定需要依赖意识活动本身。
其实,关于时间与意识的关系问题,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之所以会产生前述那种模棱两可的、略显吊诡的论断,乃是因为他没有对意识活动本身进行反思,换而言之,彼时的意识本身仍是一种朴素直接的自然意识,而尚未成为近代以来的“自我意识”,因而无法穿透隐匿在物理运动视域下的时间与意识的关系背后,无法觉察到一个反思性的、作为认识主体出场的“我思”或者“心灵”(Mind),因而无法明确区分出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而将二者混同在一起。
(未完待续)
[1][古罗马]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一)、(二)》,徐蕾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549页。
[2][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三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8页。
[3][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三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8页。
[4]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3页。
[5]同上
[6]同上。
[7][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5页。
[8][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1页。
[9][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7页。
[10][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5-136页。
作者:黑鱼与橘猫
编辑:苏木
图片来源: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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