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哲学视野下的视域概念
作者:黑鱼与橘猫 哲学
发布时间:2022-11-25
“视域”(Horizont,Blickweite)是一个当代西方哲学尤其是现象学的基本概念。19世纪末20世纪初,诸多哲学家对近代以来封闭而孤立的单子式的主体性哲学展开了反思,比如近代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就曾提出,作为理性主体的单子是独立的、封闭的(没有可供出入的“窗户”),这一观点遭到了他们的广泛质疑,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视域概念,笔者接下来将主要介绍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伽达默尔以及雅克·德里达的视域思想。
一、胡塞尔的世界视域
在胡塞尔看来,所有的经验沉淀都蕴含了一个视域结构,与此相关,所有的意识活动作为关于某物的意识也始终是视域意识。在经验的视域结构中,隐含着所有那些可以从这个事物那里经验到的东西。而在意识的视域结构中,则包括了所有那些可以从某个客体对象那里经验到的东西。
胡塞尔认为,个体与“某物”打交道的整体自然生活始终处在普全的世界视域之中。个体在时空层面对视域不断进行获得和积累,这样一来,一个在时空中连续伸展的“世界视域”就对我显现出来。这个由主体构造出来并且始终与主体有关的世界视域也被胡塞尔称之为“生活世界”,它是所有客观世界和科学活动的基础。
在胡塞尔那里,“视域”概念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说明了单个对象与作为这些对象之总和的客观世界之间的过渡关系,阐明了具体而充实的视域与抽象而空乏的视域之间的过渡关系。
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胡塞尔概括道:
正是由此人们才能看到:每一个世界性的被给予性都是在一个视域的如何之中的被给予性,在视域中还隐含着进一步的视域,而且,作为世界性的被给予之物,这些视域最终都会带有一个世界视域,并因此作为世界性而被意识到。【1】
由此可见,世界是“经常地、必然地作为一切现实的和可能的实践之普遍领域,作为地平线而预先给定的。”任何事物和对象“只是这样被给予的,即它们是作为事物,作为在世界的地平线中的对象而被意识到的。每一个事物和对象都是某物,是我们总是作为地平线而意识到的世界中的‘某物’。另一方面,这个地平线只是作为存在着的对象的地平线而被意识到的,如果缺少单独地被意识到的对象,它就不可能现实地存在。”【2】所以,每一个存在着的对象都是以世界视域为前提。鉴于此,胡塞尔进一步指出,“预先给定的世界是一种地平线,它以流动的经久的方式包含着我们的全部目标、我们的全部目的,不论这些东西是暂时的还是持久的。”
就此而言,每一个人都会居有自己的视域,与此同时,“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他人周围的地平线中的”,而人们共同构成的敞开的地平线,即具有交互主体性的总体视域,就是生活世界。
综上所述,胡塞尔通过阐明视域的延展性和交互主体性的特征,进而揭示了视域与生活世界之间的构成关系。沿着生活世界这一视角,海德格尔进一步运用别具一格的形式显示方法,阐明了人的实际生活所内嵌的生存视域结构。
二、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与生存视域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实际生活具有起伏特征。这意味着,实际生活本身是不固定的,时而明确和突出、时而又模糊和平均。在对起伏之环节的分析中,海德格尔指出:生活既有稳定化之环节,又有某种突显状态。所谓稳定化,指的是“以或多或少尖锐的方式将诸种生活趋势压缩为贯穿自身的单一趋势”,也就是某种单一化和匀质化的趋势。以某种普遍有效的逻辑来解释一切多样的生活现象,这符合思维的经济学;但这往往是一种抽象的思考方式,因为过分追求某种普遍有效性,反而会忽略生活本身的不同样式,从而侵害生活的具体性。而另一方面,与这种普遍平均化的状态相反,存在着关于生活的某种突显状态,亦即从某个角度去深入地理解生活,例如:科学的、艺术的、宗教的、政治经济的生活,等等。通过这些方式,就形成了对生活的理论化考察。
鉴于此,在起伏不定的实际生活中,当我们试图理解和解释某个对象时,我们往往对这个对象已经有了某些事先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先行把握,也是理解的前提,所谓的“前理解”。而任何一种逻辑学上的下定义活动,必定是由这个“前理解”所发动的。海德格尔认为,定义同时也是某种理解和解释,因此“前理解”的实际生命经验对于定义活动而言乃是根本性的。
其次,当我们对生活现象下定义时,我们对于定义活动的方向会有一定的预期,这种趋势会反过来决定定义活动的实行。从前面两条可以看出,任何一种定义活动都是由“前理解”的经验动机(Motiv)与所预期的趋势(Tendenz)包围着,是一种处境性的活动。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试图挖掘出一种动态的、情景化的定义观念,来取代传统的逻辑抽象化和静态的定义。海德格尔也将这一方法称为“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
那么,如何来具体运用这一形式显示的方法呢?海德格尔认为,就动变起伏的实际生命经验而言,要想借用普遍的形式来显示它的具体内容特征,就必须由三个因素共同建构而得以实现:一是视位(Blickstand),二是视向(Blickrichtung),三是视域(Blickweite)。
按其实事领域和认识要求来看,每一种理解和解释都具有如下三个因素:第一,它或多或少明确地占有固定的视位。第二,一个由视位为驱动因的视向,在其中,解释活动的“作为什么”及其“何所向”得以规定自己,而所要解释的对象就是在这个“作为什么”的意义方向里面得到先行把握的,并且是根据这个“何所向”而得到阐释的。第三,一个由视位和视向限定起来的视域,解释活动的当下客观性就在这个视域范围内得到实现的。【3】
这里的“视位”,意指任何观看和理解都必然是从特定的内在角度、位置和场合出发的,这会在外部的“如何”描述上决定视看的差异。
“视向”则透视性地说明了视之对象不再是固定永恒的现成物,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因此,所视之对象不是一个既定的东西,而是作为一个特定的“什么”而出场的,即“何所向”。
最后,“视域”是视位和视向共同发动起来的一个结果。“域”是阔度和口径之意,视域是被规定的直观和理解的可能范围。
只有视位、视向和视域三位一体,在具体的情境之实行中,任何的解释和理解活动才能既具有一般的形式,又能在具体情境中以特定的位置和方向显示出不断发生动变的内容,即海德格尔所谓的“形式显示”。除了将视域思想应用到对人的实际生活的剖析之中,正如海德格尔那样,来自法国的当代哲学家梅洛·庞蒂还阐明了人的身体不只是一个客观对象,也是带有视域特征的知觉场。
三、梅洛·庞蒂的身体知觉场
梅洛·庞蒂认为,身体知觉是我对世界的一种原初体验,它代表了某种最初统一的联觉。所谓联觉,是指一种感觉的产生是各种感官综合作用的结果。那么,身体知觉作为一种联觉,表明知觉是在身体的各种感观基础之上进行综合作用的结果。每一类感官本身都带有一种不能被相互替代的存在结构。因此,当我们接触一个物体时,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都会调动它自己的感觉方式去感知,虽然每一种感官的空间领域对其他感官来说都是一种不可认识的绝对存在,并在这个意义上也限制了它们的空间性。但是,身体的感知首先是一个感知整体。区分每一种感觉恰恰是科学建构的结果。我们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身体的联觉,是因为科学知识转移了体验的重心,是因为要从我们的身体结构和从物理学家构想的世界中推断出我们应该看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东西,我们不再会看,不再会听,总之,不再会感觉。
身体知觉作为连接我和世界的纽带,作为经验积累不可缺少的中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梅洛·庞蒂借助物理学中的“场”这个概念,将身体知觉的发生统一在一个整体的知觉场中。“场”,作为一种感知的界域,使得知觉呈现为一种整体的结构场域这一形式。对此,梅洛·庞蒂展开了深入的阐述:在被感知的身体场域周围,有一个漩涡,我的身体受到吸引和被吸入,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世界不再仅仅是我的世界,它不再仅仅向我呈现,它也呈现给某个他者。正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人的身体和我的身体由原来的两个系统场域共同组成了一个系统场域,逐渐成为了单一整体现象的反面和正面,由此,我和他人便达到了和谐共存。在我看来,他人不再是我的知觉场中的一个对象;在他人看来,我也不再是他人知觉场中的一个主体,在一种完全的相互关系中,我们互为合作者,也就是说,我们经由同一个世界而实现共存。
综上所述,在梅洛·庞蒂看来,我通过身体对事物的感知,在我的身体和事物之间便形成了我的知觉场。由此,我的身体和周围事物都处于知觉场中,同时受到场的反作用,于是我又不断调整身体活动和重新排列所感知的对象,从而形成了新一轮的知觉场。身体活动的每一次调整都将产生对世界的重新感知,在我的身体和事物之间不断产生新的知觉场。“场”概念的引入对梅洛·庞蒂的哲学来说至关重要,它为更加深入地理解人的经验积累、理解他人及世界奠定了基础。
四、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
作为诠释学的代表人物,伽达默尔则将视域思想运用到了文本诠释及生活实践的研究过程中,提出了各个主体间的“视界融合”这一思想。伽达默尔反对传统诠释学对生活世界只有“唯一正确”的理解。在他看来,传统诠释学中的客观主义努力追求对物质规律的迷信,而没有看到人类理解的历史性。这种历史性就使得不同的生活主体都有各自的历史演变中的“视界”,因此,绝不可能有真正封闭的视界。自我和他人固然都有各自的视界,但是,人的生活并不像传统诠释学所要求的那样,抛弃自己的视界而置身于异己的视界,这是不可能的。伽达默尔主张,在理解过程中,将两种视界交融一起,达到“视界融合”,从而使自我和他人超越原来的视界,达到一个全新的视界。
将这一思想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我们对生活的实践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的价值观念、知识经验和情感因素,等等。因此,共同体中的生活实际上总是这样一些视界的融合过程,而这些视界却向来被我们误认为是独自存在的。个体的生活视域还会受到社会文化心理因素的直接塑造和影响,由此个体对于生活实践的视界的深度和广度并不相同,各自生活实践的偏好和侧重点也不同,所以,要实现生活视界的彼此融合并非易事。不言而喻,视界融合的过程也是视界碰撞的过程,这一过程不是用一种视界代替另一种视界,而是必定同时包括两者的差异和交互作用,即“传承的运动和诠释者的运动之间的内在互动”。
五、德里达的不在场和解构
在20世纪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看来,胡塞尔、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的哲学都是在场的形而上学,尤其是海德格尔曾提出“思的任务就是澄明与在场”,这个观点表明了他仍然持有一种家园意识,仍旧希望返回存在之家,也就是说,在他的在场之后还有某种最终的存在,存在通过在场而显现。
然而,德里达认为,有必要对现象学和形而上学的基础进行解构。解构就是将遮挡我们视域的东西拆除掉,“解构的方向导致无限的视域。”简言之,解构就是把我们的视域继续扩展,从在场延伸到不在场。
以往的现象学关注以在场作为当下直观的中心点而扩展开来的视域,这样就把不在场给忽略了。在场的显现就像事物的显现那样,依赖于光。这是一种光的强权,而现象学就是这样的显现学,它看不到视域之外的东西。在场是一种暴力,是对不在场的扼杀。可以显现出来的在场者对于黑暗中的不在场者来说,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鉴于此,德里达强调,绝对孤立的在场是不存在的,它总是与不在场联系在一起。即便是作为瞬间显现的当下,在场也是被不自明的不在场环绕着。形而上学偏爱于纯粹的在场,这并不能够自明地充当现象学的基础,因为不在场总是会在此基础上现身。
相较于视域的在场扩展,德里达提出了“不在场的延异”,它不是存在的显现,而是延迟和差异,这比存在更加古老:“说这种延异是原初性的,就意味着同时抹去关于某种起源于在场的那个神话。”延异就是一种不在场,是对显现和隐蔽之差异的追寻。它没有时间和空间,而是一种混沌。因为视域所蕴含的不在场特性,我们才要有勇气去填补,这也意味着,我们在进行视域延展时,必须把不在场因素考虑在内。
综上所述,在现象学的方法论视野下,胡塞尔首次详尽地阐明了视域概念,同时证明了意识活动乃是一种视域意识,并且具有意向性。它总要朝向某个对象,始终向外延展,并且经由经验积累而开展出一个世界视域。海德格尔则从人的日常生活出发,运用独创的形式显示方法,将世界视域进一步落实到了此在(人)的实际生存中,并且揭示了“视位-视向-视域”的三重结构。梅洛·庞蒂则将视域思想延展至对身体知觉的研究中,认为原初的肉身不是一个传统生物学研究的客观对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意向性的知觉场。与此相照,伽达默尔则把视域思想运用到了自我与他人在文本诠释和生活实践中的交互作用上,强调人际交往的相互理解乃是通过“视域融合”而实现的。最后,雅克·德里达则指出了视域延展中不在场和解构的基础作用。
注释
【1】(德)胡塞尔著:《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267页。
【2】同上。
【3】(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载于《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7页。
参考文献
1.(德)胡塞尔:《现象学的方法》,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2.(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3.(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载于《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
4.(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年。
5.(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
6.(法)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