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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沙龙丨无聊只是一种消极的日常情绪吗?——浅谈海德格尔关于无聊的三种区分

作者:黑鱼与橘猫 哲学 发布时间:2021-03-05
编者按: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遭遇到一种无聊状态。由于觉得“无聊”,赖在沙发上“葛优躺”,刷一下午抖音视频的现象随处可见;因为觉得“无聊”,放逐自己,不断追求物质欲望的奇特刺激,最后弄得身败名裂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么,无聊只是一种完全负面的日常情绪吗?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曾对无聊现象展开具体的存在论阐析,区分出逐层递进的三种无聊情态,直至揭示人最本真的存在状态,同时展现了现代人所处的虚无主义境况,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文化症候和预言。

“虚无主义”(nihilism)一词的哲学意义最早由雅各比提出并阐明,后来经屠格涅夫流传开来。按照尼采的说法,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贬值。缺少目标,缺少对‘为什么’的回答”【1】。简而言之,虚无主义就是人生意义和方向的丧失,直指生命最高价值尤其道德与宗教价值的彻底崩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指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任何事情都将可能发生。由此可见,雅各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思想家都曾向人们警示这种最高价值根据的缺失现象。

事实上,我们如今正在承受由此带来的种种恶果:巨大的社会震荡、疯狂的战争、传统价值观的混乱,杀死作为道德、正义、希望等精神支柱的上帝正在造成“一切皆有可能”的无序局面,这种根基的动摇正给我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独、失衡、失落、焦虑甚至绝望。

马丁·海德格尔(德语:Martin Heidegger,公元1889年9月26日—公元1976年5月26日),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出生于德国西南巴登邦(Baden)弗赖堡附近的梅斯基尔希(Messkirch)的天主教家庭,逝于德国梅斯基尔希。

关于这个问题,海德格尔别具一格,在《存在与时间》、《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终性和孤独性》等著作中,着眼于无聊这一日常情绪,不仅运用现象学方法剖析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无聊现象,而且以此为抓手,深入阐析了三种不同的无聊情绪,尤其是最后一种深度的无聊,海德格尔称之为“基本情调”(Grundstimmung),它展现了现代人所处的虚无主义境况,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文化症候和预言。

一、对某物感到无聊(das Gelangweiltwerden von etwas)

这是一种最为司空见惯的无聊现象。我们常对某个事物(比如书、戏剧、游戏等)兴趣寡然,花在其上的任何一点时间都感到漫长难熬、度日如年,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便想要逃离这类让人不适的无聊情绪,尝试“打发时间”(Zeitvertrieb,time killing)。这是一种空着的时间,被拖延着的时间。

海德格尔列举了一个常见的生活实例来说明这种无聊现象【2】:一位乘客来到火车站,却发现火车晚点了,还要四个小时才能抵达。在这段等候火车的时间里,他感到兴趣寡然、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他一会儿研究早已烂熟于心的火车行程表,一会儿盯着墙上的大钟,跟着嘀嗒嘀嗒转动的指针一起默数;过了一会儿,他又数着街边的树木……总之,火车行程表、大钟、树木都是让他感到无聊的现成对象,海德格尔对此分析出两点原因:

首先,乘客在钟表时间的物理运动中已有一个特定的生存目标,即等待四个小时后抵达的火车。因此,对他来说,任何偏离这个目标的事物都只是暂时用来消磨时间的工具,难以让他沉浸其中,也难以当下体验到生存意义的充实。

其次,在这类情形下,对于火车的等待带有某种强迫的意味,也就是说,乘客“不得不”被动地等待火车的到来,限于这样的既定目标,火车到来前的这段时间于是成为了丧失生存意义的“无用”时间。因此,乘客不仅感到无聊,而且将会变得“不耐烦”(Ungeduld),总要想方设法打发时间。

与之相照,还有一种本真的等待,比如对实现梦想的等待,这样的等待不是一种外在的强迫,而是出于内在的自由抉择,因此,这样的等待总伴随着希望,而鲜少滋生出无聊和不耐烦的情绪。在不耐烦的情绪笼罩下,乘客很难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照面的事物上,所以,那些事物会让乘客感到无聊。

二、 经由某物让自身感到无聊(das Sichlangweilen bei etwas)

第一种无聊情绪的对象是某个现成的事物,诸如大钟、树木等,与此相对,第二种无聊产生的源头却是个人自身,处于具体情境中的事物只是揭示了这类无聊情绪的方式和场所。

关于这类无聊,海德格尔同样举例说明【3】:客人为参加晚会预备了时间,在晚会举行期间,有美味的佳肴、曼妙的音乐、激烈的讨论以及幽默的谈话等,然而,当客人回到家里,回想起整晚浪费的时间,就愈加明显地表现出无聊,这种情绪甚至在晚会进行时就已经产生。

客人为参加晚会留下了时间,通过这样的活动放松自己。在晚会过程中,似乎没有任何令人厌烦的事物存在,他也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情绪。晚会上的许多事物都可以吸引客人的注意力,让客人感到有趣,一点儿也不无聊。然而,当客人事后回想起来,晚会营造的整体氛围却让他意兴阑珊、寡然无味。从打发时间的角度看,它与前一种无聊的区别在于:客人即便产生了无聊,也没有明显打发时间的活动,消磨时间这类生存活动被有意地压制下来,他沉沦于看似没有无聊产生的处境中。

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让客人真正感到无聊的,并不是晚会上具体的事物,也不是晚会所安排的整体活动,毋宁说,客人通过晚会活动对那个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固定角色、沉溺于社交逢迎的自己感到无聊,从生存论上着眼,这是一种更为深刻而本真的无聊现象,如果说前一种无聊还可以随着特定目标的实现而得到消除,比如在第一种情境中,乘客在忍受四个小时的无聊折磨后,随着火车的抵达,无聊和不耐烦的情绪便自然消散了。但是,第二种无聊即经由某件事情却让自身感到无聊却无法轻易得到消除。

与此同时,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类无聊现象仍然具有相对积极的生存论意义,毕竟客人能够通过无聊而让真实的自己现身出来,这样本真的自己在日常角色的颠倒流转中经常被遮蔽了。

三、某人莫名地感到无聊(es ist einem langweilig)

在阐析了前两类无聊现象之后,海德格尔接着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最为深刻内在的无聊现象,也就是某人莫名地感到无聊【4】。

前两类无聊情绪尚还或隐或显地能够找到直接原因或者间接引线,比如在第一类情形中,火车行程表、大钟和树木让乘客觉得无聊;在第二类情形中,通过晚会活动,客人发现自身扮演的日常社交角色很无聊。但是,在第三类无聊现象中,海德格尔甚至无法列举具体的实例来说明,因为这种无聊情绪总是无来由的、莫名的,让人忧烦却又挥之不去,海德格尔称之为“深度的无聊”(die Tiefe Langeweile)。这类无聊情绪是瞬间涌现出来的,无需任何事物作为中介,它也压根无法通过任何打发时间的方式得到消除。它突然地向某个人袭来,让他避恐不及。

但是,与此同时,正是在这样一种深度的无聊状态中,那个人却能遭遇到最为真实的自己,因为在那个瞬间,周围世界中的一切具体事物与他人都暂时被剥落了,只剩下他自身的整体存在。在这样一个无聊的瞬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找到具体的原因,毫无头绪,莫名其妙,更甚者,我们还会深刻地体验到一种骇然可怖、无家可归、毫无根基的生存状态,我们被从任何具体的日常角色和周围世界中拽出来,赤裸裸地面对最真实的自身,海德格尔曾形象地将这一状态描述为“离基”或者“深渊”(Abgrund)。

换而言之,某人莫名地所感受到的无聊正揭示了现代人最真实的深层处境——精神层面的无家可归状态。简言之,深刻的无聊启示着“无”。

那么,由最真实的自身所处的无根基状态出发,是否一定会导向我们开头提到的虚无主义呢?海德格尔对此得出相反的结论。在他看来,如果某个人能够勇敢地直面并承担起自己最本真的无根基状态,而不是像通常那样以打发时间的方式逃避着无聊、并尝试彻底消除无聊,那么,在这样的深度无聊发生的瞬间,当他转过身来,重新审视周围世界和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时,反而能够体验到原来习以为常的事物竟然重新变得陌生、奇异和鲜活起来,从而激起自己心中内在的好奇,开始有了难得的雅兴。

海德格尔曾这样描述这一境界:“上到手头的‘世界’就内容而言并不变成另一个世界,他人的圈子并未被更换,然而,领会着操劳着向上手事物的存在和操持着共他人的存在现在都从其最本己的能本身存在方面得以规定了”【5】。

深度的无聊乃是一种潜在的、积极肯定的派生力量,海德格尔认为,倘若我们能够在莫名感到无聊的罕见瞬间,直面、承担并审思这一深度的无聊状态,其实也就同时从根本上克服了解构一切生存意义的虚无主义,因为经由深度的无聊这一基本情调而揭示出来的无根基状态,既是现代人必须面对的一个基本实情,同时也是任何生存意义所派生的源头,这同时也是“一切惊奇之惊奇”(das Wunder aller Wunder)【6】。

海德格尔也曾深入诠释尼采的“古典虚无主义”,并将虚无主义运动与现代社会特有的技术统治现象联系起来,同时指出技术将人的生存揭示为“生产—消费”的无限循环,从而遮蔽了人的真实存在。

不过,对于尼采的虚无主义阐释,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运动影响的海德格尔不甚满意。在他看来,现代虚无主义的本质是对向来身居其中的宇宙自然(physis层面)的贬低(孤独感与陌生化)。这一点不同于尼采的“古典虚无主义”,后者宣布“上帝死了”,直指道德最高价值的失去,正如韩潮所言:“道德虚无主义的根本症结既不在于最高价值失去了价值,也不在于急急宣布所谓的‘上帝死了’,道德虚无主义的真正要害是对自然的蔑视和贬低”【7】。换而言之,尼采仍在形而上学层面(meta-physis)揭示虚无主义的本质,海德格尔却尝试回到自然(physis)层面探讨现代虚无主义的精神实质。

因此,对于遭受虚无主义折磨的现代人而言,克服虚无主义的良方不在于重建形而上学层面的最高价值,而是在自然(physis)层面重新恢复与向来遭到贬低的周围世界的生存关联【8】。通过对深度无聊情绪的阐析,海德格尔则进一步指出,现代人要想重新恢复与向来遭到贬低的周围世界的生存关联,首先必须直面并承担最真实的自己,也就是“成为你自己”,继而重新恢复同向来遭到遮蔽的、本真自己的整体联结,与此同时,便能让自然世界一同原本地显露出来。

注释
【1】(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下卷)》,维茨巴赫编,林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9页
【2】Vgl. M. Heidegger,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1983,S.140.
【3】Vgl. M. Heidegger,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1983,S.165.
【4】Vgl. M. Heidegger,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1983,S.199.
【5】(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340页。
【6】M. Heidegger,Wegmarken,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1976,S.307.
【7】韩潮:《海德格尔与灵知主义》,《哲学门》(第二十三辑)2011年第1期,第51-63页。

【8】参见邓定:《海德格尔是一个现代虚无主义者吗?——基于约纳斯对<存在与时间>中的“瞬间”概念考察》,《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第36-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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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鱼与橘猫

编辑:贾韬、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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