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困居家中,每天摄取大量碎片化信息,真假难辨,甚是焦灼煎熬。于是,失眠和颈椎疼痛数次侵袭我身。这种情形下,我开始阅读沟口雄三先生《中国前近代的屈折与展开》一书。本是抱着读专业研究文献的冷峻态度,谁知竟然感动莫名,时而悲恸,又时而会被某些表达触及灵魂,如受电然。沟口写李卓吾对待死亡的矛盾心态,一面因痛不堪忍而向药师如来祈求速死,一面又因病痛稍稍瘳愈而欣喜重燃希望。实在是像极了当前的心境。
这本书以李卓吾为核心展开讨论。一般来说,思想家所提出的概念才是论述核心。然而沟口舍弃了概念,转而描述李卓吾的生命体验。因此这本旨在于讨论中国现代性的严肃学术著作,却有一个非常感性的开头。风雪夜,因为饿了十来天差点晕倒在某个农户家门口的李卓吾,在一顿狼吞虎咽之后突然大悟。与王阳明、王心斋等人悟道“忽见心体敞露放大光明”不同,李卓吾的悟道,饥饿本身不仅仅是因缘,也是所领悟的结果。因为饥渴的强烈,分辨不出吃下的究竟是南方的米饭还是北方的黍稷;饥饿,使人丧失了辨别各种界限的从容,但同时也是对无法停止的自身生命意志的张扬,是乾乾不息的生生之力,强大到将儒释道三教的界限拂拭殆尽。
明末儒释道三教对人世的苦难有各自的安顿法门,却无形中增添了所知障,彼此互相看不上,畛域井然。出世与在世成为严判佛儒的标准,恰恰是不容已的生命意志,帮助李卓吾突破此种界分。他一面和妻子诀别,一面又哭她的死。沟口评价说“这都是他要在情欲的第一念中看到性命的实相。”并不因为出家,就枯如槁木。反而由于出家,把视点设定于方外,以此拯救容易倾斜埋没于世间法的自己,更为真挚地进行生活实践,出世经世合辙为一途。
李卓吾反思的是既成的自上而下的价值体系,它把欲望排斥在活动框架之外。他主张回到欲望的本源,重新在这里探索社会活动的自然本来。即便是纲常,如果抽去了活着的人这一主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李卓吾要让客观实在的天理,以最具主体性的方式发显出来。
在以往的儒家政治哲学中,统治者是教化的主体,民众是教化的对象。“天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止之外谓之王教”,善的成就,无论是潜藏在人性内,还是显发于人之行动,都和民没有关系,或者说,民从来就不是政治主体。潜藏在内,那是天赋予的功劳;显发于外,那是王教化的功劳。民的面貌始终是如曾经的名号训释那般晦暗不明:“民者,瞑也。”民的主体性也淹没在风动草从、如影随形的设定中。
李卓吾要改变这一点,不再是从上面对民施行教化而使之面目更新,而必须是与民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亲近他们。面对里甲制度的崩溃,不再标榜一个专门针对乡村的新定理推行下去,使得孝慈成为枯燥的训谕,而是使得每一个当下之我的良知都能发挥主体作用,孝悌作为大家生活的实感复苏于乡间。
借助李卓吾的生命体验,沟口想要进一步探讨中国历史的原理。李卓吾这种民众主体性的高扬为什么就是中国的近代?沟口之前的日本学界,已经积累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打破了亚细亚停滞论,建立起中国的历史独特性。著名学者岛田虔次先生认为,
李卓吾代表了中国思想从天人合一走向天人分离的倾向,是冲破天理的藩篱、走向个性解放的近代思想,只是这种早熟的思想很快就夭折了。孙歌指出,李卓吾的饥饿感给了沟口雄三方法论上的启示,
他将李卓吾思想视为一种新的天人合一形态,全然有别于个性解放的西方演化史。沟口想要将中国历史的内在逻辑真正建立起来,不去依傍过于单一的西方现代性演化路径,探索多元现代性方案。
沟口在书中打过一个比喻,作为日本人,学习中国历史的过程就像是回旋镖,掷出去之后,在击中目标的同时又能立即返回到自身。“作为方法的中国”,最终是为了理解日本,理解东亚。沟口在一次访谈中曾经感慨道:让中国学者研究韩国儒生李退溪,大部分人关注的都是朱子学对李退溪的意义,但从未想过为何15、16世纪朝鲜、日本、越南都有了朱子学,而老挝、泰国却不曾受影响。沟口热切呼唤中国学者关注亚洲文明共同体里的普遍性和特殊性问题。真是大狮子吼!
如黑格尔所说,探索真理就像个圆圈运动,从任意一个点离开顺着轨迹往前走,看似在一步步远离自身,同时也是越来越近地返回自身。对他者的理解越深刻,对自我的理解也越来越清晰透彻。中日在回旋镖的沟通下,互为镜像,朗然现出。
阅读书目
1.【日】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孙军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2.【日】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龚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3.孙歌:《思想史中的日本与中国》,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公众号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NU8E4WYi22pXUOZQabW2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