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前不久,演员高亚麟在综艺节目“我家那闺女”中说了这么一句话: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道墙。这话引发了诸多共鸣——父母一走,我们就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老之将至”,同时伴随而来的则是对死亡的巨大恐慌。可是,老年就意味着没有未来、只能被动地等待生命终结吗?有人已经以哲学家的视角给出了回答:
自密涅瓦的猫头鹰从爱奥尼亚半岛西岸的米利都起飞以降,尤其亚里士多德将智慧之爱(philo-sophia)1视为探索物理现象背后的本质(meta-physics)2以来,哲学便渐渐远离日常生活这块陆地,因而饱受指摘。直至黑格尔终究筑成形而上学的理性宫殿,同时亦完成其宏大的殉葬仪式,哲学才逐层剥离形而上学的传统外壳,转而面向日常生活。
哲学究竟如何面向日常生活?海德格尔借用荷尔德林的名句形象地传达了哲学这一人的本性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特殊张力:“人充满劳绩,却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3。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更是一阵见血地指出:“哲学原本是一种乡愁,一种到处觅家的冲动”4。
可见,哲学植根于日常生活这块陆地,却又不断超拔而出,而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对之有所创造(dichterisch,poetic)5,宛若种子破土而出,向上生长,开花结果,成熟的果实又回坠土地之内,循环反复。因此,真正的哲学家亦是在生活世界肆意徜徉的诗人,朗纳德·曼海姆(Ronald J.Manheimer)便是其中一例。
虽然经受了多年的专业熏陶,朗纳德并未止于书斋里的学问。甫过而立之年,其人生便面临现实的困境和意义的迷惘。受到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名作《尤利西斯》激发,他毅然走入老人活动中心,向耄耋老人讲授哲学,至写作本书时已有二十余年。
众所周知,英国诗人丁尼生擅于借用希腊神话或者《圣经》中的经典角色,赋予其崭新生命,藉此自励或抒怀。而与多数创作者不同的是,丁尼生另辟蹊径,选择了卸甲归乡后年迈的尤利西斯作为自己叙事的主角。这样的尤利西斯老迈、不安、整天抱怨。
不过,纵然经历诸多挫折,他最后仍重振旗鼓,毅然告别舒适的壁炉和家宅,再一次扬帆出海,要“像沉落的星一般追寻知识,航向人类思想的边界之外”(《银色的旅程》,p.2)。
继续探索还是沉湎回忆?在这个艰难的抉择面前,年迈的尤利西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受此启发,朗纳德不仅向社区的老年人讲授哲学,也经由密切的对谈向他们取经,聚焦于老年这个稀松平常而又极其特殊的人生阶段,探索其中蕴藏的秘密。
那些老人性格迥异,阅历丰富,既有善于享受人生乐趣的丹麦友人奥吉,也有一向坚毅,但后来受到老年痴呆症摧残的席薇黛嘉,还有酷爱雪茄幽默风趣的乔伊叔叔。他们的故事,宛如一面明镜,映照着人性的光辉。
二十多年来与这些老人生动的“苏格拉底式”对话,引领朗纳德介入一则又一则悲喜交加,时而令人发噱,时而令人无言的故事与谈话。经由真实的人生故事,他与那些老人共同探索:何为人的本质?何为浪漫之爱?如何了解过往的一切?到了老年,我们是否会更明晰人生的目的?如何找到跨越种族、宗教以及世代的共同意义?怎样才算活得“充实”?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老年只是依靠回忆度日的“剩余时间”吗?它有什么独特的意义?我们能否如丁尼生笔下的尤利西斯那样,再次起航,继续探索人生的堂奥?上述问题皆在《银色的旅程》(A Map to the End of Time)这本书里得到拷问与廓清。
关于书名,译者梁永安先生并未循规蹈矩,将之直译为“时间终结的地图”,而别出心裁,将其释为“银色的旅程”,遂点出了此文的主题:银色象征老人的鹤发,银色的旅程即迈向老年之旅。
总的来看,有两条线索贯穿全书始终:一条是主线,展现了作者与睿智老人的互动,有奥吉、席薇黛嘉、乔伊叔叔、英厄阿姨等;另一条则是辅线,作者不断回溯历史上的那些思想巨擘,引介其关于老年的非凡洞见,由此可列出一条长长的名单: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祁克果、丁尼生、艾略特、海德格尔、荣格等等。
两条线索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一面引领读者随着主人公的经历直面老年这一经验话题,一面借由哲学家和诗人的观点启发读者深入思考并转化为实际的行动,因此,此书无疑是哲学面向日常生活的典范之作。
以上两条线索在全书第十一章达到高潮。主线的叙事中,围绕着永恒这个话题,作者与丹麦友人奥吉在城镇边缘的一片教堂墓园里畅谈。何为永恒?奥吉认为,永恒在我们追寻自我实现的每一个瞬间中停驻,它可能发生在人生的每一个当下:你可以在一片面包的滋味里尝到它,在一个拥抱里感受它,或者在一杯干邑白兰地的芬芳里嗅到它(p.297)6。人生的每个瞬间就像从你朝圣的天堂里寄来的一张张明信片,上面盖着永恒的邮戳。
此章关于永恒类型的对话尤为精彩。作者由墓碑上镌刻的铭文“Det Er Fuldbragt”引出话头。丹麦文里,fuldbragt的动词原型fuldbringe既可解作“结束”,也可解作“完成”。后一种解释与永恒相关,墓碑亦是一座人生的里程碑,象征着此岸的完成,从而通向永恒的彼岸。
这显然带有浓厚的基督教神学色彩,作者由此引出辅线: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殉难及其复活的故事。然后回到主线,作者与奥吉描述了自己人生之中体验到的两种永恒:苦涩的永恒与甜美的永恒。前者源于奥吉亲身经历的故事:在火车站,他遇见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既不为了接送朋友,也不准备搭乘火车,只是木然的看着一列列火车来回穿梭。奥吉顿时体验到一种深刻的孤独,仿佛生命力被完全抽干,这是一种空洞的永恒,一种时间的阙如,因而极其苦涩。与此相对,上述墓碑铭文所指向的永恒则意味着“时间的充实”(fullness of time),它使人生的每一个当下充盈生命的意义,不断获得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因而甜美。
然后,朗纳德再次借奥吉之口回到辅线,追溯了丹麦历史上的两位思想巨擘——祁克果与格伦特维——的观点,阐明了另外两种永恒:孤独的永恒与集体的永恒。祁克果反对十九世纪北欧基督教的世俗化运动,认为它所鼓吹的灵性生活过于轻松,甚至变成了中产阶级文化的一部分。他希望重新恢复基督教信仰的高度困难性,这种困难性曾经具体表现在亚伯拉罕杀子献祭以及耶稣受难这两个故事上。沿着这条道路,个体必将孤独地实现“信仰的跳跃”(leap of faith),而与神面对面相遇,此乃孤独的永恒。
与此相反,格伦特维则基于人是有限的受造物,而接受了人与神分离的事实。他希望把基督教的目光从彼岸转向此岸,关注我们的日常生活,恢复早期基督教社群的理想,将丹麦转变为一个社会福利国家,打造一个俗世的小天堂,这就是集体的永恒。
然而,上述四种永恒实则皆为伏笔,朗纳德欲由此引出全书最根本的问题:老年阶段的特殊意义究竟如何?老年意味着我们的人生逐渐走向时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便是永恒吗?倘若是,它又是哪种永恒呢?
基于前述四种类型的永恒,朗纳德受到启发,同时回溯诺顿在《个人的命运》(Personal Destinies)里提出的观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诺顿认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某种惊奇而展开。例如,从童年期进入青春期时,我们会为自己身体和性的潜能而惊奇,而从青春期进入成年期以后,我们又会惊奇地发现:所谓成年,意味着愿意承担沉重的责任。成年以后,我们会奋力去实现自己的潜能,追求那些设定的目标。
与此同时,我们会生发一个新的时间概念:未来乃是未完成或有待完成的时间,过去则是已然完成的时间。因此,人的时间性并不只是钟表上的时间或者线性时间,而且还是一种由已完成的阶段与有待完成的阶段之间所形成的张力。时间的整个进程皆由我们将潜能转为现实的渴望所推动。(pp.320-321)7 与上述人生阶段不同,老年的惊奇则在于:日常生活中,老年人会发现自己没有未来。我们不再认为自己还有尚未实现的潜能。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年只是毫无意义的“剩余时间”,老年人只能被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诺顿指出:老年的独特责任在于重新发现过去,这样的过去并不只是针对某个现在而言的过去,它与潜能的实现无关,而是“永恒的过去”。它不只是个人的过去,而是诸多世代的过去,是全人类的过去。见证这种永恒便是老年的全部秘密所在。
老年人不再需要执着于个人潜能的实现,而能够从当下的人生视域中跳出来,重新审视个体、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过去,重新发现其中蕴藏的共通的人性(humanity)。换而言之,老年之于整个人生宛若诗人艾略特所说的“转动世界中的静止不动之点”,经由这个制高点,我们得以获得一个有利的位置,俯瞰人生的整体轮廓。
那么,“永恒的过去”究竟只是思想家脑海中的一个普全观念,还是融合了民族、地域等各种历史元素的情境重演?它与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同出一辙:哲学究竟如何面向日常生活?不过,作者与奥吉在墓园的对谈到此暂告一个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不妨请教随后出场的英厄阿姨,要知道,她可以轻松回忆起八百年前的丹麦民族史。
未完待续......
注释
1.古希腊文中,哲学(philosophia)原为“爱智”。
2.古希腊文中,形而上学(metaphysics)直译为“物理学之后”,一般而言,指探索物理现象背后的本质。
3.见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Hölderlin,Friedrich),《在柔媚的湛蓝中》(In lieblicher Bläue Blühet)。原文为“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er Erde”.
4.见Novalis,Philosophische Fragmente, Novalis'Werke,Dritter Teil, Fragmente I. Hrsg. von Hermann Friedemann,Berlin-Leipzig-Wien-Stuttgat,1925,p24.
原文为“Die Philosophieist eigentlich Heimweh , ein Trieb überall zu Hause zu sein”.
5.古希腊文中,诗歌(dichterisch,poetic)的动词原形(poiesis)本为“创制”之义,比如亚里士多德所划分的理论、实践和创制三种活动中,诗歌就和技艺一样,属于创制活动。
6.(美)朗纳德·曼海姆(Ronald J.Manheimer)著:《银色的旅程》(A Map to the End of Time),梁永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97页。
7.(美)朗纳德·曼海姆,《银色的旅程》,第320-3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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