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从人之将老,意欲何为?——简评《银色的旅程》(一)到哲学的“味儿” ——简评朗纳德•曼海姆之《银色的旅程》(二),作者分别向我们介绍了书中如何从哲学的角度看待永恒和哲学原初的“味儿”,那么如何用哲学的方式见证“永恒之过去”?
经由哲学的提问方式由“是什么”(What)转向“怎么样”(How),朗纳德赢获了一个崭新的视野,“永恒的过去”便自然不再仅为一个普全的观念,而是融合了历史、社会、文化以及民族等多种因素的综合描述。正如哲学这只黄昏时分才起飞的猫头鹰始终怀着乡愁冲动寻找家园,英厄阿姨揭晓了“永恒之过去”这一老年之谜的实质内涵:归属于世界即回归“大家”。
许你在寻觅的,是一个既有的家。因为原来没有家的人,根本不能成为流浪者。有一个家,他才能出发流浪和返回,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尤利西斯一样。[1]
岁月如梭,我们一生忙忙碌碌,或困于生计,或执于志向,而忘了自己的“家”。家并非一个地理空间概念,而是持守自己本心的栖居之所。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曾经慨叹:“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只有时常回家,才能重新出发与流浪。家总能勾起我们内心深处最独特的记忆,或因如此,周杰伦的《稻香》才会引发如此多的共鸣。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
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我们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回家—出发”,老年阶段的独特在于:不再仅仅惊奇于未来的冒险,而是首先回忆过去,在回忆中不断探索人性的永恒。其中,想象力是一把钥匙:你能不能重拾人生的活力,能不能重新找到一个行动的新路向,能不能重新界定你的未来,这全都系乎你能不能找到一个回忆过去的新颖活泼的方式。
英厄阿姨找到的新方式便是“同伴之爱”(fellowship)。她认为,我们能在对他者的爱中不但回家,而且回归“大家”,从而归属于世界,见证永恒的过去,探索人性的堂奥。在同伴之爱中回忆并创造,不仅指引我们回到持守自己本心的“小家”,爱的开放性还让我们不断敞开自身,从而抛向“大家”,归属于世界。
在同伴之爱中,线性流逝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发生质变,演变为融合我们自身体验的回忆、凝视与期待,它们都驻足于当下,从而实现意义的永恒。老年的独特魅力便在于此,古今中外多少诗人曾洞见到那一点,从而激发灵感,写下动人诗篇,譬如叶芝的《当你老了》以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当你老了[2]
威廉·巴特勒·叶芝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奥古斯丁曾将时间视为心灵的功能:过去是记忆,现在是凝视,未来是期待。人生的每一个当下都是“记忆—凝视—期待”构成的“三重奏”,不同的人生阶段只是重心偏向有所区别。年轻时,我们更侧重对于未来的好奇和期待,当下的时间结构呈现为“期待—凝视—记忆”;而到了老年阶段,我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乃至全人类的过去,返视过去,于是“记忆”不但单是对于过去的记录,而是朝向现在与未来的“回忆”,同时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换言之,当下便演变为“回忆”,即“记忆—期待—凝视”的统一结构。
叶芝和李商隐的诗便在这一点上异曲同工:“我”当下最期待的,乃是和“你”或者“君”在未来某刻(或是共剪窗烛之时,或是当你老了之刻)共同回忆这当下之思念,或是大雨滂沱的巴山之夜,或是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之时。在李商隐或叶芝的眼里,过去、现在与将来都在“记忆—期待—凝视”构成的回忆之际融为一体。
物理时间的消逝,俗称的“岁月”可以腐蚀我们的容颜,却无法切断我们同过去与未来的关联:只要仍有记忆,只要仍有期待,便能在每一个当下复活过去,重演未来。
叶芝或者李商隐早已参破物理时间的桎梏,朗纳德笔下的英厄阿姨亦是如此。换言之,他们并未仅仅在“岁月”这物理时间视域中“活”着。因此,纵使“你”老了,容颜已改,纵使巴山夜雨之时,君尚未在旁,他们仍在回忆中有所期待,任相思泛滥,守护彼此的承诺,也在瞬间绽放出永恒。
人之将老,意欲何为?在回忆中期待爱,便是见证“永恒之过去”的真谛。在同伴之爱中敞开自身,归属于世界,不再惊奇于未知,而是惊奇于已知,返回“大家”,便能在满头鹤发之际重新出发,像丁尼生笔下的尤利西斯那样,开启一段银色的旅程。
像沉落的星一般追寻知识,航向人类思想的边界之外。
注释
【1】(美)朗纳德·曼海姆(Ronald J.Manheimer)著:《银色的旅程》(AMap to the End of Time),梁永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43页。
【2】袁可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