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无门禅师有一首广为传颂的诗偈:
便是人间好时节。
四时风光,有人觉得美好,心生愉快,有人伤春悲秋,心怀凄楚。环境是一样的,心绪有所差别,引发的感受就大不相同。其实,真正的好时节并不在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而是心无挂碍,没有烦恼。
然而,人生在世,烦恼的事总免不了,出现焦虑、不安、惶恐等情绪都是正常现象。不过这样一来,就“心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
心存诚敬 有情无累
古人处理情感的方法,重要的一点是超脱于情感之外,以“无心”“无情”来应事。宋代大儒程明道说: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定性书》)
“无心”“无情”并不是说没有心思和情感,而是超越了“私我”的境界。照程明道的说法,甚至圣人也不免喜怒哀乐,重要的是他的心“廓然大公”,能做到“有情而无累”。虽然圣人对情感也有正常的反应,但他的心没有执著,没有滞碍。他对外界的影响“无将迎”——事情发生之前不迎来,结束之后不送往。那么,外界的影响如同浮云过碧空,一过而化,过而不留,心思依旧澄明,这就是“有情而无累”。王阳明也说:“七情不可有所著”,著即是累,意思一样。反过来说,我们遇事心神不定,正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作祟。做到如同置身事外地客观审视,正当应对,就是“有情而无累”。
“有情而无累”,这个境界不容易做到。平常人的心思,起灭不停,心意不定,频频往来,《易经》所谓“憧憧往来”。这种情形,犹如在一间破屋子里抵御盗寇。东面来一人,还没来得及驱逐,西面来一人,又到眼前,左右前后,驱逐不暇。破屋子四面空疏,盗寇容易进入。人的闲思杂虑如同盗寇,盗寇何以能入?是由于内心中作不得主。[吕与叔尝言,患思虑多,不能驱除。曰:“此正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遂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后,驱遂不暇。盖其四面空疏,盗固易入,无缘作得主定。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实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来?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自然无事。”
如何为主?古人说:敬而已矣。
北宋时候,大儒程伊川与王安石的新党政见不合,被新党送到涪陵接受管制,直到宋徽宗即位,他才得以回归。他从涪陵顺江而下,到峡江一处,水流湍急,风作浪涌,一船人都惊愕号哭,以为命将休也,只有程伊川正襟危坐,凝然不动,神色泰然。到得岸边,一位同船的老人问道:“当船危时,君正坐,色甚庄,何也?”伊川的回答是:心存诚敬。
照程伊川的说法,真正做到“心存诚敬”,就能心中有主,坚定心志,心不随风浪所动,对人生境界的通达,能把生死问题看通透。所谓“诚敬”,既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也是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约略地说,事无大小,都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在一件事上,不胡乱思想,就是“诚敬”。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亦如此,久久如此,就能达到很高的境界,其心不为外物所动。
随缘自在 自在随缘
再看佛家的随缘自在,自在随缘。印顺法师自述:
我去荣民医院作体格检查。车是从天母方面过去的。我坐在司机右侧,后座是绍峰、宏德,还有明圣。医院快要到了,前面的大卡车停了,我们的车也就停了下来。不知怎的,大卡车忽然向后倒退,撞在我们的车上。车头也撞坏了,汽车前面的玻璃被撞得纷纷落在我的身上。大家慌张起来,我坐着动也不动。他们说我定力好,这算什么定力!我只是深信因缘不可思议,如业缘未尽,怎么也不会死的(自杀例外)。要死,逃是逃不了的。我从一生常病的经验中,有这么一点信力而已。
印顺法师是近代著名的高僧,百科全书式的佛学泰斗。他一生多病,却享百岁高寿。他身力虽弱而心力极强,常修定慧,所以历缘对境,触处得用。能够像前面提到的程伊川一样,面对危险安坐如常。
佛法的一贯精神,是以智化情。在佛家看来,焦虑、不安、惶恐等情绪都是无益的忧思。人要心地放宽,应当从高处看,从大处想。不要太看重现在,还有无限的未来;不要太执着色身,还有自在的精神。
不过,佛家的随缘自在,并不是教人消极应世,放弃人为努力,“看空”一切。
明代的袁黄当选了“贡生”,照例要升入北京国子监读书。他在京城里住了一年,一天到晚,静坐不动,不阅文字。己巳年,袁黄回南京国子监读书。他先到栖霞山去拜见云谷禅师,云谷是一位得道高僧。袁黄同禅师面对面坐在禅房,三天三夜,连眼睛都没闭。
云谷问道:凡人所以不能成为圣人,只是因为心中妄念相缠。你静坐三天,我见你一个妄念都不起,这是什么缘故呢?
袁黄回答:我的命被孔先生算定了,何时生,何时死,何时得意,何时失意,都有个定数,没有办法改变。就是要胡思乱想得到什么好处,也是白想;所以干脆不想,心里也就没什么妄念了。
云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了不起的豪杰,原来只是庸碌的凡夫俗子。[贡入燕都,留京一年,终日静坐,不阅文字。己巳归,游南雍,未入监,先访云谷会禅师于栖霞山中,对坐一室,凡三昼夜不瞑目。
云谷问曰:凡人所以不得作圣者,只为妄念相缠耳。汝坐三日,不见起一妄念,何也?
余曰:吾为孔先生算定,荣辱生死,皆有定数,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
云谷笑曰:我待汝是豪杰,原来只是凡夫。
袁黄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不起妄念,令云谷十分惊诧。但袁黄以为一切命中注定,这是错误的认识,由此不起妄念,不是什么高明的境界。云谷于是教袁黄奋发有为。
安时处顺 虚室生白
在《庄子•德充符》中,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像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都出于命运的安排,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日夜更替展现于我们面前,而人的智慧却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要使心灵保持平和安适的状态,不让外物破坏心境的平和,这就叫做“才全”。
在庄子看来,人生道路上的种种遭遇,随时都会出现,人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也是无须考虑的。人应当做的,就是保持心灵(灵府)的平和安适,“与物为春”。
《庄子•养生主》说: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人对死生存亡感到苦恼,心灵犹如被倒挂起来。做到安时而处顺,不被烦恼侵扰,就如同从倒挂的痛苦状态解救下来。
庄子认为,心灵最理想的状态是“心斋”。他说:不饮酒不吃荤只是祭祀之斋,还不是心斋。所谓“心斋”,就是把心念集中,不胡思乱想。心念专一了,就要“听”。不过不是用耳朵听,是用心听。更进一步,也不是用心听,而是用气听。到这一步,耳朵和心的作用停止了。气是虚的,心和太虚的气一样,这就是心斋。
这里从“听之以耳”到“听之以心”,再到“听之以气”。在前两个阶段,心中还有外物,有知识,有执著。到最后一个阶段,心完全是“虚”的,和气一样虚无恬淡。这时候的心,庄子称为“虚室”,这个“虚室”可以“生白”,就是悟“道”,生发大智慧,所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古人说理,喜欢比喻例证,不够清楚明晰,需要涵泳体味,验之身心。另一方面,这些道理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所以儒释道三家都强调精神修为,而不是纸上谈兵。通过一定的精神修为,人人都能达到天君泰然的“安在”的境界。
让我们用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来结束:
1.吕与叔尝言,患思虑多,不能驱除。曰:“此正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遂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后,驱遂不暇。盖其四面空疏,盗固易入,无缘作得主定。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实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来?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自然无事。”《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8。
2.伊川先生贬涪州,渡汉江,中流船几覆。舟中人皆号哭,伊川独正襟安坐如常。已而及岸,同舟有老父问曰:“当船危时,君正坐色甚庄,何也?”伊川曰:“心存诚敬耳。”《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423。
3.印顺《平凡的一生•业缘未了死何难》,北京:中华书局,2011,页27。
4.贡入燕都,留京一年,终日静坐,不阅文字。己巳归,游南雍,未入监,先访云谷会禅师于栖霞山中,对坐一室,凡三昼夜不瞑目。
云谷问曰:凡人所以不得作圣者,只为妄念相缠耳。汝坐三日,不见起一妄念,何也?
余曰:吾为孔先生算定,荣辱生死,皆有定数,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
云谷笑曰:我待汝是豪杰,原来只是凡夫。《了凡四训•立命之学》
5.《庄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
6.《庄子•德充符》:颜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公众号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6hHgFoj_5EKezUVw5165Pw
作者:齐谐
编辑:Savannah、早早
电话:010-58804184
邮箱:tianxing@bnu.edu.cn
地址: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外大街富中通和大厦10层1002
微信公众号天行L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