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自然界最常见的物质现象之一,也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在人类对于自然尚有最起码的敬畏之心的古代,水总是被人们借物咏怀,寄寓各种不同的情感和理想。
与儒家的积极进取相比,道家总是显得过于谦退冷静。而道家笔下的“水”,也因此带上了同样的色彩。
一
孔孟以水譬德,《老子》[ 老子其人,历史上有三种说法,无法确定;一般认为是周的典藏史,与孔子同时而稍早。而传世本《老子》一般认为是战国时期作品,只是假托老子,因而不能代表老子本人的思想。]则以水喻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8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第32章)
在《老子》看来,水与道有诸多相似之处。
其一,“善利万物”,即可以普遍地润泽万物。水的这一特点为古人所反复强调。如《管子·水地》说:“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周易·说卦》也指出:“说(悦)万物者莫说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
与水相比,更是万物的生养者与维护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因而可称为万物之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25章)
其二,处下不争。“水往低处流”这一常见的自然现象,在孟子眼中是“盈科而后进”的求实和有本,在《老子》眼中则是“处众人之所恶”的谦退不争。而水的不争还体现为,它没有确定的形状,因而能完全顺应事物的形状,“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正因其不执着于自我,才能够顺应万物从而包容万物。
道也如此。虽为万物之母,但却并不试图去主宰万物,而是顺任万物之自然:“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第34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第51章)所谓“道法自然”,并非在道之外另有一个更高的“自然”,而是道完全依照万物之自然本性,不去做任何干涉。
其三,万物所归。就水而言,“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百川归海,正因其处下不争。就道而言,“(道)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34章)。
“道之为物”虽然“惟恍惟惚”,不可名状,但借助水这一具体意象,道也就为人所了解了。实际上,《老子》还以其他意象譬喻道,如柔弱的婴儿、未经雕琢的木头(朴),而水则最能完整体现道的特点。因此《老子》说:“上善若水。”
二
正因为水“几于道”,所以对水的效法也就是对道的遵循。在这方面,《老子》完全以君主为潜在的言说对象,无怪乎被称作“君人南面之术”。《老子》中有两章专门向君主介绍应如何效法水: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66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第78章)
江海因其处下而能为百谷之王,因此君主若想(“欲”)使百姓顺服,必须以谦卑的姿态对待百姓。水虽然看似柔弱,但却能滴穿顽石,磨平石棱,因此只有能够承受一切污垢不祥的人,才能成为统治天下的君主。
可以说,这两章将为君之道分析得非常透彻,鲜明地体现了《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只不过,这种透彻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水本是无心之物,无论水滴穿石还是百川归海,都是自然而然。而君主将其运用到政治生活之中,则是有意而为之;况且内藏其统御天下的目的,而外示以谦退不争的姿态,无疑更是一种权谋之术。由此来看,《老子》表面上对现实世界冷眼旁观,实则内心对政治充满热切之“野望”。
三
与《老子》相比,庄子对政治并没有太大兴趣。他所关心的,是个体如何成就自我的德性。就这一点而言,庄子确实更接近儒家。只不过,他所推崇的德性与孔孟迥然有别。而这也同样体现在他对水之德的描述中。
不同于孔孟之水的进取不息,也不同于《老子》之水的柔弱处下,庄子之水的突出特点在于“静”——因其静而能平,而能明,而能内敛不外溢,而能纯粹无杂质。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德充符》)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充符》)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天道》)
人们没有把流水当作镜子(鉴)的,而是以不流动的止水当作镜子,正是因为只有静水才能够平和、真实地映照出万物的本来形态,能够使人须眉毕现。
实际上,人的心灵也是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万事万物,但所映照出的未必是真实的样态。因为心灵很容易受到情感、欲望的影响,不能保持中正平和,从而导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难以观察到万物的真实。无独有偶,儒家经典《礼记·大学》也强调“正心”的重要性:
身(按:应为“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因此,“正心”或“心如止水”对于成德而言就是非常重要的修养内容。但问题在于,人的心灵本来就是身之主宰,时刻处于应接万物的活动状态,即便在睡梦中仍然有醒觉,不可能完全停止活动。那么,应该如何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其实,镜子或止水已经给出了答案,就是无所滞着。镜子或止水之所以能够随时随处完整地映照事物,是因为物来则照,物去则空,不会保留任何事物的影像。常人之所以很难做到心如止水,正是因为某些事、物虽然已经发生,但仍然滞留于内心之中,引起情感(特别是悔恨、发怒等负面情绪)、欲望的长期延续,从而影响了对其他事物的如实反映。
而成德之圣人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心灵的中正平和,并不是强行把捉、不使心灵活动,而是能够做到物来而自然顺应,物去而复归平静,任何外物都不足以扰动其内心(万物无足以铙心)。因此,圣人之心才能够如实地映照万物,成为“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观止水,如果长期静止不流,也会变得混浊不清。因此,止水真正合于天道之处在于,静而无滞,动而不扰,如此才能始终保持清明澄净: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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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冀之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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